怀化沅水“2·25”重大事故15死1失踪 悲剧因何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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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网】湖南怀化沅水“2·25”重大水上事故伤亡人数最终定格在15人死亡、1人失踪；事故主要原因系被撞沉没的“湘沅陵客0301”客船疏忽瞭望、违规横越，负事故主责；另一船“怀绿水1号”驾驶员在航行期间用手机看小说从而疏忽瞭望、未采取最有助于避碰的行动，负事故次责。湖南省应急管理厅近期披露的事故调查报告披露了上述内容。

事故调查报告还显示，相撞的两船分别属于沅陵县双亿水路运输有限公司（下称双亿公司）和怀化源清流洁环保有限公司（下称源清流洁公司），两家为关联公司。源清流洁公司法定代表人代双清同时是双亿公司大股东，持有56%股份。目前，相撞两船的驾驶员和两家公司法定代表人均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被逮捕。

2025年2月25日10时许，湖南省怀化市沅陵县清浪乡沅水流域桐木溪渡口东侧，“怀绿水1号”垃圾清洁回收船与“湘沅陵客0301”客船相撞，造成客船沉没，客船上19人全部落水，其中仅3人获救，直接经济损失2160.7万元。（详见财新网《湖南沅陵两船相撞致2人遇难14人失踪 国务院安委办挂牌督办》）

一次致命的赶集

2025年2月25日是沅陵县清浪乡的赶集日，当天早上，谭文发驾驶客船先后接载25名群众前往清浪乡集镇，这些群众主要是当地打岩坡村村民。

清浪乡位于沅陵县东北部，紧邻五强溪水库，总人口不到3万人。下辖的打岩坡村则全部位于库区，四面环水。据当地村民介绍，打岩坡村对外交通很不方便，唯一能去到镇上的路是造于十多年前的土路，一旦下雨，路面泥泞不堪，摩托车也很难通过。对于留守村里的老人来说，去清浪乡赶集，一般都是选择坐船，一趟收费10元。

驾驶员谭文发也是当地村民，今年73岁，长期在清浪乡沅水流域驾驶客船，日常负责搭载当地村民出行。其内河三类驾驶员适任证书、内河客船船员特殊培训证书均在有效期内。

据事故调查报告，当日天气晴朗，水上亦无大风大浪，9时50分许，谭文发驾船搭载20人从清浪乡集镇开航返程，有两人在中途下客。10时21分，客船从桐木溪渡口横越沅水航道，10时24分许，乘客刘金华发现“怀绿水1号”近距离接近，遂朝驾驶员谭文发大喊“文发！文发！后面的船要撞到你了”。

由于船头放置了一个大水桶，视线受阻，谭文发只能离开驾驶位到左侧窗户查看，发现客船和“怀绿水1号”即将发生碰撞，立即大喊“大家赶紧穿救生衣”。几乎同时，客船与“怀绿水1号”轮艏部右侧发生碰撞，船体发生大幅度右倾，船尾机舱部位被压入水中大量进水，整个船尾快速没入水中。只用了约20秒，客船就完全沉没，在船的19人全部落水，谭文发及两名乘客（其中一名儿童）被“怀绿水1号”及附近船只救起。

当时，“怀绿水1号”正装载着刚接收的垃圾以15.5公里/小时的航速顺流而下。由于驾驶员代波边用手机看小说边操舵，未注意到横过江面的客船，直到听到碰撞声响后，代波才发现两船发生碰撞，随即将主机从前进挡拉至倒车挡，紧接着向左掉头搜救落水人员。

由于客船瞬时沉没，很多乘客被倒扣在船舱里沉入水下，而事发河段水位平均深度超60米，这给救援工作带来困难。2月26日，交通运输部广州打捞局和国家水上应急救援重庆长航队开始实施重潜搜救。27日11时36分，潜水员从船舱中共搜救出9名落水人员，但均无生命特征；28日21时26分，沉船打捞出水。

调查发现，事发时，客船驾驶室左舷后窗被木板遮挡，且船首甲板放置一水桶，驾驶室视野部分被遮挡。驾驶员也未随时用视觉、听觉以及一切有效手段保持正规瞭望，未随时注意周围环境和来船动态，未对局面和碰撞危险作出充分的估计，直至两船即将碰撞时，经乘客提醒才发现“怀绿水1号”轮，错过了及早采取避让措施的有利时机。

根据《中国内河避碰规则》第十二条规定，事发时，客船应为让路船，必须避让顺航道行驶的“怀绿水1号”，不得在前方突然和强行横越。此外，客船还存在疏忽瞭望、未按规定离泊、未按照船员通常做法选择航线、未采用安全航速等过失。而“怀绿水1号”作为被让路船，存在疏忽瞭望、未采取最有助于避碰的行动、未使用安全航速等过失。

事故调查报告最终认定，这起事故中的两艘涉事船舶互有过失，客船违规横越，未主动避让顺航道行驶船舶“怀绿水1号”是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负事故主要责任；“怀绿水1号”负事故次要责任；谭文发是事故主要责任人，代波是事故次要责任人。目前，谭文发和代波均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被逮捕。

“挂靠”船泛滥

五强溪库区由于未建沿库公路，当地人出行主要依靠水运。近年来，因水路客运产业政策调整，鼓励集约化、规模化、公司化模式经营，沅陵县对个体户、自然人经营的客船不再审批航线，此类客船船主便以缴纳管理费“挂靠”水路客运企业名下的方式继续从事水运经营活动，衍生出诸多风险。

调查报告显示，以双亿公司为例，其名下118艘客船中，属于自有产权的只有4艘，其余均是“挂靠”船舶。此次沉没的“湘沅陵客0301”客船就是典型的“挂靠”船舶。

2024年7月6日，谭文发与双亿公司签订《船舶承包经营合同》，约定承包金额每年9400元，谭文发负责“0301”轮的日常经营管理，自负盈亏等；双亿公司负责船舶各类证书的年度审核换证、船员安全培训及应急演练、购买安全生产责任险等。

这种脱节的管理模式，使企业对名下“挂靠”客船的管理手段、力度和主动性，远不如自有船舶运力客运企业的管理水平，企业对船主处于“管不到、管不住、不善管”的尴尬境地。

此外，当地客船大多为“赶场船”，一般5天跑一趟，船舶闲置率高、营业收入低。为压减经营成本，双亿公司违规采用“挂证”形式，减少海务机务人员工资支出，导致实际参与海务机务的人员数量达不到企业运营资质规定要求。事故调查发现，双亿公司海务、机务共16人，其中8人挂证在公司，未实际到岗，挂证费用每年2000元；而在岗的海务机务还要兼任公司财务、趸船管理员、船员等岗位。

调查认为，这导致双亿公司安全管理制度不健全，未建立完善船员管理、船舶值班等制度体系，安全管理制度监督执行不严，船舶开航前自查、进出港报告等制度形同虚设，组织开展风险辨识、隐患排查、安全培训、应急演练等重形式轻实效。

肇事的另一船“怀绿水1号”则属于承包性质。该船实际由怀化市水运事务中心订造，建成日期2023年10月18日。2024年7月29日，源清流洁公司通过公开竞标方式中标怀化市水运事务中心2024年至2026年沅水怀化段船舶污染物接收服务项目，该项目预算总价900万元、每年300万元，合同约定：怀化市水运事务中心提供包括“怀绿水1号”在内的两艘垃圾清洁回收船交由源清流洁公司使用和管理，源清流洁公司负责接收沅水怀化段上游至洪江市托口库区，下游至沅陵县毛泥湾以上共448.48公里水域内的船舶污染物，并承担两艘船舶运行费用。此次事故河段就包含在上述招采河段之内。

监管乱象

调查报告认为，双亿公司长期存在海务机务人员资质挂靠、兼职等违规行为，而沅陵县交通运输部门在年审时，对此熟视无睹，显示了当地水上交通安全监管混乱。

2023年10月28日，沅陵县五强溪库区就发生过客船相撞事故，造成1人死亡、多人受伤，事故原因同样是违反航行规则、疏于瞭望，其中一艘肇事客船就属于双亿公司。当时，有关部门既不上报事故，也不进行调查处理，完全漠视了事故的严重性和潜在的风险隐患，致使未能及时吸取事故惨痛教训，错失了消除水上交通重大风险隐患的有利时机。

此外，怀化市和沅陵县交通运输部门内设机构职责也边界不清。2019年交通运输行政体制改革将沅陵县地方海事机构等撤销，在此基础上组建县水运事务中心，原地方海事机构承担的行政许可和行政执法职能分别划入县交通运输局和县交通运输综合行政执法大队。

但县交通运输局两届领导班子均未深入研究交通运输综合行政执法改革的基本要求，仅通过领导班子成员碰头会的形式违规决定，由县水运事务中心继续承担全县水上交通监管执法的所有工作。由于县水运事务中心是不承担行政职能的事业单位，不具备行政执法职能，开展船舶现场安全监督执法“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直、气不壮”。理应肩负安全监管职责的沅陵县交通运输局相关股室却从未实际参与任何涉及水上交通的行政管理事务。

调查报告还特别指出，怀化市水运事务中心未履行“怀绿水1号”所有人的安全生产管理责任，以包代管、一包了之，将船舶所有人的安全生产管理责任全部交由承担服务外包业务的源清流洁公司负责。代表怀化市交通运输局对县市区交通运输部门、水运执法机构、水运事务中心开展监督指导考核工作不力。

实际上，怀化源清流洁环保有限公司成立日期为2023年12月18日，半年后即在怀化市水运事务中心2024—2026年沅水怀化段船舶污染物接收服务项目中中标。调查报告称，在事故调查中发现涉嫌串通投标违法犯罪行为，5名相关人员已被公安机关采取强制措施。

在这种管理模式下，当地的水上交通设施也十分老旧，长期得不到更新。调查报告显示，怀化市和沅陵县分别有客船337艘、159艘，其中20年以上的分别占42.7%、71.69%，此类船舶大多为老旧的单层底，无储备浮力体舱，不具备延缓或阻止下沉功能，普遍无动态视频监控和预警功能，客船抗风险能力不强。

此外，客船驾驶员年龄普遍偏大。怀化市、沅陵县和双亿公司分别有客渡运船舶驾驶员527人、231人、118人，60岁以上的分别占比40%、30%、34.75%，年龄最大的77岁。此次事故中负主责的谭文发就是73岁的老龄驾驶员。

调查报告认为，种种乱象显示，怀化市、沅陵县部分领导干部对本地区水上交通安全风险缺乏清晰认识，抱有侥幸心理，认为“不大会出事、不会出大事”，未对水上交通安全面临的复杂形势进行深入分析研判，工作落实中存在重项目建设、轻安全监管，重陆路发展、轻水上安全的倾向性问题。

库区基础设施落后

此次事故所在的五强溪水库服务于下游的五强溪水电站。该水电站从1952年开始地质水文勘测到1986年复工建设，再到1996年12月全部投产发电，总投资达89亿元，是湖南首座120万千瓦大型水电工程。

总库容29.9亿立方米的五强溪水库则从1994年12月开始蓄水。水库淹没涉及沅陵、泸溪、辰溪三县，沅陵是淹没重点县，淹没涉及县城和22个乡镇144个行政村698个村民小组，涉及移民12万人。

当时，沅陵县五强溪库区移民搬迁安置普遍采用就近后靠方式，从山脚山腰后靠迁至半山腰或山顶。怀化市人大发表的《给五强溪沅陵库区移民更多的关爱——对五强溪沅陵库区移民现状的调查》一文中指出，后靠安置区山高坡陡，偏僻险峻，改善基础设施投入很大，加之自然灾害毁坏严重，整个库区基础设施仍然相当落后。“库区移民群众收入低，用着高价电，走着泥泞路，喝着不安全水”。

比如2025年3月，当地群众就致信湖南省交通运输厅，称五强溪水库建成后，沅江以北清浪，大合坪，北溶，落坪，朱红溪等乡镇群众没有出行公路，全靠坐船出行，极其不便也不安全，建议新建公路来方便沅江北岸沿线乡镇群众出行。2025年7月，沅陵县五强溪镇石公坪村朱家冲组全体村民向当地政府申请解决进组路段的公路硬化及缺口维修问题。

调查报告也指出，库区群众出门见水，水域面积广、港湾多，由于未建沿库公路，陆路出行存在出行成本高、易中断、效率低等问题，如清浪乡到县城，陆路需4小时，水路为1.5小时，这让水运成为库区主要出行方式。据统计，怀化地区约54.09万人口生活在河流沿岸，其中约30.56万人（包括沅陵县的7.1万人）主要依靠客渡船和农用船出行。

调查报告建议，当地政府应组织“十五五”渡改桥项目申报，建立项目库，并在“十五五”期内逐年安排实施，有序撤销渡改桥实施后的渡口。

2025年6月，沅陵县委书记刘向阳在当地调研时强调，要加快推进七甲坪至五强溪公路建设，补齐全县道路交通基础设施短板，系统谋划、全力推进县域路网建设，“路通则百业兴”。